上海·夏

每次回国都是赶着春节团圆,跟亲戚朋友围坐桌边吃着鸡鸭鱼肉腌笃鲜,嘻嘻哈哈地讨压岁钱、发压岁钱,聊着一年里涨的见识、或从别处听来的新鲜事。虽年复一年无多变化,却也是别有一番乐趣。不过细想来,竟约有10年没有见到上海的春、夏、秋了。

记忆中,上海的夏天是才最热闹的时节,人烟阜盛,市井繁华,一并都在弄堂里映现。

弄堂是江南建筑的一个特色,为一条直径小道,有连通两头的,也有见底的。小道的一侧或者双侧,并立联排的洋房。每两个洋房或面对而立,或是合围成院。虽无北方建筑的甬道和复进,却有着独特的天井和花园。楼里的五、六户人家便分住在厅堂、厢房、亭子间、阁楼里面,一到天亮就人声嘈杂。

合围小院后面有块空地留作花园。一到夏天,园内尽是玲珑的花木,月季、白玉兰、栀子,倚栏而簇,馥香扑鼻。不知是种者有心栽下,还是鸟儿无意播种,蔓爬的绿植中也会有丝瓜、石榴、金铃子,果粒丰满,随人采食。

上海的夏天是曲折而入的,五月底虽称入夏,但接着便是黄梅天,天天落雨,落得褚砖青瓦缝隙里都是沥沥的水,落的人又郁又燥。落的乌云都有气无力,直到两周后出梅了,夏天才真的来了。

出梅头一天,倏间天明地亮,弄堂里就热闹起来。前厢房的阿婆晒被头,亭子间的阿嫂赶着去买小菜。早上一声声清脆的脚踏车铃声,大家上班都欢愉起来。小生意人也挑着午饭后小憩的时间开始走街串巷,磨剪刀、踩爆米花、卖冰棍,一场接一场。

傍晚时分,各家的厨房便开始拥挤起来,灶头打开,铲勺噼噼啪啪的响,不一会儿就飘出各色菜香:红烧带鱼,清炒蛏子,糖醋小排,青椒塞肉,葱油豆瓣,虾米冬瓜汤,只只弹眼落睛。讲究些的人还会花功夫做个地道的上海特色菜,把螺蛳肉一只只挑出来,与五花肉一起切成肉末塞在鲫鱼肚子里,上桌是酱香润泽,入口鲜美无比。

家里空闲的人就在弄堂里开始支起木头小桌,差小孩子搬来小凳,等着饭菜上桌。晚饭再简单,也必须有肉有鱼虾,有碧绿的青菜,有汤。沿着弄堂,都是家家户户的餐桌,小菜一只只端出来,碗箸摆放好。一到开饭,大家都落座,相互间打着招呼,看看对方今天餐桌上又添了什么时令菜,询问小菜场几点钟去排队会有最新鲜的鱼虾。

小孩子忙不迭地吃完要去疯跑、捉蟋蟀,大人则是优哉游哉,吃完了再呷一杯淡茶,噶歇珊瑚,夜色将近的时候踱进屋打开收音机听戏。各家各户的窗口便又传来吴侬软语的评弹、绍兴戏、沪剧,阵阵细软唱腔,听的人醉魂酥骨。也有本地滑稽戏和锣鼓亮堂的京戏,在弄堂里走几步就能换个曲调听。碰到谁家的媳妇跟着电台里唱起“金丝鸟在哪里”,软糯的声音惹的大家都叫好,寻开心地让改行去唱戏。

有天井的人家在晚饭时间则是会敞开绿漆铁门,在爬藤上头找个稳当的地方,架起白炙灯。天井是由水泥高墙围砌的,空间不大,却正好够排开四方桌。叫来关系好的邻居或者老友,浅浅的喝着小酒,吃点小菜,天南地北地聊着报纸里的事情、上班听来的奇闻,再点上几根香烟,云里雾里,直到蟋蟀在青瓦绿苔间鸣叫起来,方才尽兴。

夜色渐深,天气没有那么热了,水门汀上冒着冷水泼过后蒸汽味也逐渐散去,在躺椅上乘凉的人一小觉已经睡醒,茶壶也空了。小孩子自己瞎编的故事也七七八八说的差不多了,才依依不舍地摸索在黑漆漆的过道里,踏着打蜡地板回屋睡觉。

屋里厢,砖头房子被太阳晒了一下午的热气却散发出来,比外头着实闷热了不少。家家户户开门开窗,隔着门帘,传来电扇呼呼的声音、蒲扇的啪嗒声,蚊香熏着房间过道,时不时有邻居谁家打鼾或者细语的声音,直到半夜昏昏入睡才变得声稀味淡起来。

早晨,又是被一阵脚踏车的铃声或者蹬蹬蹬下楼的声音闹醒,又一天开始。

上海的夏天,白天时时声喧嘈杂,夜晚说不尽的太平气象。道是在回忆,我也希冀能再坐一次小凳、再尝一次繁华。

上海回忆·食

每每说及上海菜,最怀念的是愚园路西餐厅的罗宋汤和阿嬢家的烤麸。

愚园路上的西餐厅在马路角过去两爿店面。招牌和门面装潢虽考究别致,但并不张扬,有只待熟客之态。每次去,我妈总是为两个人各自点上沙拉、炸猪排和罗宋汤。沙拉是土豆、豌豆、火腿拌蛋黄酱,而炸猪排则是外脆里酥,猪肉都能吃出入口即化的奶油口感。而我最喜欢的则是罗宋汤。一个小碗伴着银调羹端上来的一团浓烈红色,被一层热油覆盖。汤底是牛肉和洋葱,熬透之后加上番茄汁、黄油、卷心菜,还有几片红肠。用小勺舀一勺送入口中,那一口炙热,夹杂着牛肉汤的鲜美、黄油满口香和一点点辣味,可以在嘴里回味很久。那汤也不是汤,而是很浓稠的汁,吃的不是汤的后味,而是正正经经每一勺留在嘴里、包裹整个口腔的醇厚。

我一直觉得厨房里做菜的师傅是不是一个胖胖的俄罗斯人。

直到后来出国以后,到处都没有找到如此热烈奔放的罗宋汤了。哪怕去了俄罗斯人开的饭店,也吃不到有红肠的俄罗斯汤。于是,一说是我们当初的罗宋汤是俄罗斯犹太人到了上海之后的改良版,为了符合当地人的口味。一说是十月革命后,俄罗斯御厨都跑到租界做生活,而这个黄油浓厚的版本是宫廷版本。不得而知。现在不知道这个店还在不在了。

另外一样东西是烤麸。逢年过节去阿嬢家,一上桌几盘冷菜,必有烤麸。夹着汁水丰厚的烤麸往嘴里送,一咬,满嘴是油;再夹一块依旧有山土香气的香菇,滑爽入口,吃的我口舌生香。

阿嬢家是宁波人,桌上必定还有呛虾呛蟹和黄泥螺。但是我尚小,吃不惯菜里扑鼻的烈酒和生鲜的腥气,从未碰过那些菜。

只是现在每次去海鲜餐馆,总是非要吃生的海鲜,生蚝生蛤生鱼。同行的老外总是奇怪我怎么不怕腥,我说或许是基因吧,这个事情的确说不清楚,宁波基因的我喜欢生海鲜,那股海泥尚未褪去的腥鲜,是我跟故乡连接最紧密的味道。

心事可以藏起来,胃事则是藏不住的。

想起来有次回国,我便执意要找毛蚶吃。毛蚶是用热水汆的,然后用个硬币撬开贝克,用筷子夹出那鲜嫩的肉,蘸着生姜醋吃。我的执意,便好像要找回到童年最清晰的场景。亲戚朋友说,那次甲肝之后,上海就不卖毛蚶了。“至今不卖?”我问。“至今不卖,”我叔叔说,“但是我认识个私底下悄悄卖的,可以提前几天预订,但是吃起来要偷偷摸摸的。”

后来毕竟也没有偷偷摸摸地去吃,大家好说歹说,用海瓜子、银蚶、蛏子喂了我好几天,我也就假装忘记了毛蚶的事情。

我外婆这边倒是地道的本地人,外婆本帮菜只只拿手,即便是家常小菜也是只只入味。一到过年,厨房里只有两个灶头的煤气炉上,变戏法一样的可以一下子做上二十多道菜:油爆虾,白斩鸡,响油鳝丝,走油蹄膀,酱鸭,爆鱼,肉皮蛋饺汤,八宝饭……一盘盘从厨房里端上来,冒着热气,伴着油香,一大家人便有吃有喝,阿弟姐夫、阿姐弟媳相互隔着巨大的圆台面给对方夹菜,对方便赶紧拿着盘子站起来接,这种不方便就承载了热情和关心。大家吃着,聊着弄堂里的、外头的、外国的新鲜事情。

外婆的手艺是从她的姆妈那里学来的,也是她几十年为一家子操持一日三顿提炼出来的。那些个菜,有些是慢炖微煮,有些是大火热炒,有些是赤酱浓油,每个都有着地道的本帮菜口味,却又带着她的手艺特有的味道。每每吃她做的菜,一股温润就从胃里升起来,就像极了春天下午的暖阳。

每个上海姆妈都做的一手直接开饭店的好菜。再挤的厨房,再小的灶头,都关不住她们魔法般的手艺。包粽子、磨年糕、做豆沙,一双手能漫不经心地、翻着花样,做出一整套宴席。张家阿婆,亭子间阿嫂,只要鬓角染上一点点白发,便准是一个私厨高手。

我本以为到了年龄就会做了,但是,不知是因为这里的原材料不同,还是我没得到真传,至今都未能做出一整桌让人吃的交口称赞的菜。

也或许是这样,我就更怀念记忆里真真切切的罗宋汤和烤麸了。